铜浮雕门牌挂在门楣上，已经五年了。当初装上去的时候，崭新的铜面在太阳底下泛着光，晃得人眼睛发痛。如今那铜面早已黯淡下来，蒙着一层青绿色的锈，倒像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古物。

这铜牌是我亲自设计的。记得那天，设计师拿着十几张草图来见我，什么巴洛克花边、哥特式字母、新艺术藤蔓，看得人眼花缭乱。我把那些纸一张张扔进废纸篓，*后抽出一张白纸，用钢笔写了个"7"字。"*要这个。"我说。

设计师的眼睛瞪得铜铃大。"*一个数字？"

"*一个数字。"

他支吾着说总该加点装饰，比如边框，比如底纹，比如一个小小的家徽。我摇头。数字*是数字，门牌*是门牌，何必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名堂？铜牌送来那天，全楼的人都来看新鲜。那不过是个三毫米厚的铜板，上面蚀刻着一个"7"字，除此之外别无他物。邻居们窃窃私语，说这未免太寒酸了些。

寒酸么？我倒觉得正好。铜会氧化，数字不会变。每天回家，抬头看见那个"7"字，*觉得安心。它不谄媚，不张扬，只是静静地宣告：这里是7号。铜绿渐渐爬上牌面，先是边缘，后来连数字的凹槽里也积了绿色的锈斑。下雨时，雨水顺着数字的沟壑流下，冲出一道道亮痕，**天又覆上新的铜锈。

铜浮雕门牌对门的李太太总劝我把铜牌擦亮。"这么贵的铜料，糟蹋了。"她说。我不擦。铜生锈是自然的事，*像人会老，树会枯，何必逆天而行？李太太家的门牌是镀金的，上面除了门牌号，还雕着缠枝纹，**镶一块人造水晶。每天早晨，她家的保姆都要用绒布把那牌子擦得锃亮。阳光一照，金光四射，活像个暴发户的金牙。

去年冬天特别冷。一日清晨，我发现铜牌上结了一层薄冰。数字"7"的横折处挂着一根冰凌，在风中微微颤动。我呵了口气，冰凌*化了，水珠滴在雪地上，钻出一个个小洞。这时李太太家的保姆出来擦门牌，那镀金的玩意儿在严寒中竟裂了一道缝。真是讽刺，华而不实的东西，终究经不起考验。

铜牌上的锈色越来越重。春天里，不知哪来的麻雀，竟在数字的凹槽里衔草筑巢。我由着它们去。每天清晨，鸟叫声代替闹钟把我唤醒。某日大风，鸟巢被吹落在地，碎成几根草茎。麻雀们绕着铜牌飞了几圈，终究还是离去了。铜牌上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爪痕，和几片羽毛卡在锈缝里。

夏日的暴雨来得突然。铜牌在雨水中闪闪发亮，像是回到了新装时的模样。雨水冲走了积尘，却冲不走那些深入铜肌理的绿锈。雨停后，夕阳斜照，铜牌投下的影子拉得老长，那个"7"字的影子一直延伸到马路对面。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走来，突然在影子前站定，盯着看了半晌，然后绕道而行。我不禁失笑——连影子都有如此的威严。

前些日子，社区搞环境整治，要求统一更换门牌。新门牌是塑料的，蓝底白字，右下角还印着社区logo。工人来拆铜牌时，我拦住了他们。"这牌子我留着。"我说。工人一脸不解："这破铜烂铁的，留着干啥？"我没回答。他们走后，我抚摸着铜牌上的"7"字，那些锈迹斑斑的沟壑里，藏着五年的风雨，五年的阳光，五年的时光。

铜浮雕门牌新门牌装上了，方方正正，规规矩矩。我把它挂在铜牌下面。两相对比，塑料牌鲜亮却单薄，铜牌厚重而深沉。李太太见了，撇撇嘴说："现在谁还看得见你的铜牌？"我不语。看得见怎样，看不见又怎样？铜牌依然在那里，不增不减。

昨夜秋风乍起，我听见铜牌与挂钩摩擦，发出细微的声响。那声音不像金属碰撞，倒像是老人的叹息。今早起来，发现铜牌上又添了新锈。这锈色不匀，有的地方深，有的地方浅，数字的边缘处竟显出些紫红来。阳光照在上面，竟像是铜牌自己在发光。